辣椒姑娘人如其名,是个辣椒。
性子火爆,为人泼辣,行事干脆,尤其喜好打抱不平,遇见不靠谱的事儿就忍不住说上几句,小姑娘家家,四处帮人出头。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侠女,也有点像不够好看版的野蛮女友。
不过她今天找我吃饭,捯了几口菜以后,端着酒杯眯缝着眼,用那种我奶奶讲古的口气跟我说,好多年以前,她可不是辣椒,而是个包子。还是灌汤包,和泥带水一肚子混沌的那种。
辣椒长得不怎么好看,倒也谈不上多丑,就是普通人,特别普通的那种。努力打扮打扮,能说一句眉眼端正,不打扮的话,扔进人堆里瞬间就找不着了。
从小到大,亲戚朋友,邻居同事,看见她先夸学习好,再夸乖,接着夸身体好,实在不行就夸文静,反正从来没人夸过她漂亮。
辣椒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好看,凡事不争风不出头。到了青春期更是雪上加霜,人家姑娘都开始抽条儿长个儿,从圆里往长里长,辣椒正反过来,身高上没什么建树,倒是体形开始发胖,从辣椒一路长成了柿子椒。
半大不小的孩子,已经开始懂得美丑,尤其是男孩子们,情窦初开的同时还带着本性里天然的刻薄和恶毒,人前背后,对不够漂亮的姑娘难免指指戳戳,议论辣椒的时候,说话很不怎么好听。辣椒知道自己在人家嘴里没什么光彩,越发养得性子温吞沉默,和男同学们保持着纯粹的学术关系,从没有什么说笑打闹收纸条的风流韵事,存在感弱得几乎为零。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,没什么事可分心,辣椒成绩相当好。初中遥遥领先升入重点高中,高考又过关斩将闯进一本。
然后,大一进学校那天,这姑娘,恋爱了。
准确地说那不是恋爱,而是单恋。那天新生报到,她扛着大包小包从学校接站的大巴车里狼狈不堪地爬下来,肩扛手拽地往学校里走。“就跟阿凡提骑的那毛驴似的”,她跟我说的时候还比划了一下。也不知道比划的是耳朵还是尾巴。
辣椒走进学校里没几步,就险些摔了,地上有个坑,身上东西又太多,一个没平衡差点趴下。幸好有个男生路过,上来搀住了她。
辣椒给我描述这一段的时候,描述得挺详细,已经不带什么爱情,倒是有那么点往事已经如烟的风轻云淡,和她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的唏嘘。
她说当时她稳住自己,抬头看扶她的那个男生,第一反应就是这也太高了吧,得有一米八五吧。男生的一只手拉着个怒大的银色行李箱,闪闪发亮的。那天太阳好,学校里有树,男生的脸很白,头发墨黑,眼睛晶莹四射,衬在绿色的树影里,有点像韩剧里的高光镜头。
男生问她没事儿吧,一咧嘴,闪出一口大白牙。比行李箱还闪。
辣椒就这么无可救药地,一头栽进了这口大白牙里。用她的话说,活了18年,心没跳过那么快,手脚没那么不知道该怎么放,男生好心帮她拿起一半行李的时候,她看着网兜里的脸盆被子,从没那么希望自己衣着光鲜,用品时髦。不漂亮已经整整十八年,她早就习惯了,却第一次觉得无地自容。
辣椒运气挺好,和大白牙一个系。恋爱中的女人都是福尔摩斯,别看她性子软弱,不哼不哈,倒是很快弄清楚了大白牙的全部信息。
男,姓名陈树清,18岁,星座双子,血型B,身高1米87,高中篮球队的,体育特长生,家里条件好。另有一大堆爱吃酸或是爱吃辣,爱穿红或是爱穿绿的八卦。
并且,没有女朋友。
不过,有一大票姑娘想做他的女朋友。
之后的日子里,辣椒前所未有地积极起来。每天去上课就跟过年那么欢蹦乱跳,还神出鬼没地浮现在大白牙会出现的每个地方。
大白牙是学生会的,组织学校里的各种体育比赛,她就削尖了脑袋挤进学生会,帮着跑腿传话打下手。大白牙爱打游戏,她就跟着天天跑网吧,小时候连俄罗斯都没通过关,愣是活活把自己练成了CS高手。大白牙爱看体育比赛,她抱着百度几乎把自己背成了一本体育字典,大白牙是校篮球队的,每天都到操场打球,她就每天都在旁边看。
大概是在校门口扶过她的原因吧,大白牙和她关系还好。有时候打完球从她手里接一瓶水喝,学生会的事儿,有时也和她一起做。大白牙不怎么太好好学习,上课不是走神就是偷溜,都是拿她的笔记抄。后来有了默契,辣椒干脆每天记完笔记整理好,再复印出来,考试前还划好重点整理好大纲,等大白牙来拿。
辣椒跟我说,其实她从来没想过真要和大白牙怎么样,她打从心眼里,就觉得自己压根配不上人家。大白牙条件那么好,要个儿有个儿,要样儿有样儿,要钱有钱,身边有的是鲜鲜艳艳水水灵灵的大姑娘。自己跟个树墩子似的,凭什么就能跟他好。
她昏天黑地地做着这些事,没有任何目的,就是想做。这辈子第一次爱一个人,什么都想为他做,什么都想给他,就算他不要,也想硬塞在他手里给他。
她害怕留下任何遗憾。
辣椒说,那时候言情小说看多了,总幻想着十年之后大白牙娶妻生子,隐约回想起十八九岁时有个少女,其貌不扬,但为自己做过那么多事,心中生出一分温柔和酸楚。那样,她也就值了。
我在哪本小说里看到过一个比喻,比喻说,暗中爱慕男同学的少女,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心中那点爱恋,在无人处方拿出来细细品味一番,就像松鼠小心翼翼地藏起冬天最后一枚松果,生怕被人找到。
辣椒就是这样的。
可惜,那枚松果还是被人发现了。
我说过,恋爱中的女人都是福尔摩斯。辣椒爱上大白牙,能在两周之内把大白牙生在哪里长在哪里,小时候读的哪个幼儿园,和哪个小朋友打过架都打听得清清楚楚,那么别人也能。
大白牙身边,从来就不止一个福尔摩斯。
再加上当时年轻天真的辣椒,掩饰得实在太拙劣。学生会,篮球场,网吧,游戏,复印的笔记,考前的大纲……无数线索连在一起,真相呼之欲出。
辣椒喜欢大白牙的消息,渐渐的就传了出来,不知什么时候就飞了满天,同时,还有大白牙轰轰烈烈追求系花的新闻。
系花是个大美女,光彩夺目,明艳照人。家境好,学习好,脾气好,教养好,还会一手好钢琴。新年联欢会上,穿一条金色裙子,围着白色的毛皮斗篷,鬈发长睫毛,衬得小脸欺霜赛雪样美。一曲琴音,全校男生集体都找不着北。里面就包括大白牙。
他当即撂下豪言壮语,不追到系花,誓不为人。
大白牙浪漫起来的确不是人,什么纸星星,千纸鹤,早晨送早点,晚上买夜宵,当众唱歌,教室求爱,校门口站岗,宿舍楼下点蜡烛,从小到大从香港片美国片里学的那点招儿,一点没浪费全使上了。一天一个花样,让大家每天都有新话题。
可也不知道是因为大白牙不合系花的眼缘,还是追求方式不对路,系花就是不点头,甚至越发有了不胜其烦的趋势,到后来,看到大白牙怀抱鲜花满面笑容而来,系花便即刻脸黑黑转身避走。
大白牙被佳人拒绝心慌意乱,辣椒也过得水深火热。坦白说,身材上,样貌上,名气上,她和系花的差距实在太大,大到几乎出现了喜剧效果。这样的两个女生同时和一个男生扯上关系,堪称年度最佳八卦。议论系花的时候还好,最多是酸溜溜地羡慕嫉妒,可到了辣椒这里,就实在难听得很了。
辣椒问我还记不记得流星花园里,英德有两个女生拿藤堂静和杉菜对比,对杉菜极尽奚落羞辱之能事。我点头,辣椒告诉我,那时候,她比杉菜可惨多了。
几乎走到哪里,哪里就能听到各种声音,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奚落,当然也有些是同情。
辣椒蒙头大哭了好几场,然后她决定,她要表白。
我调侃辣椒说这就得叫破罐破摔了吧,反正全世界都知道了,告诉他也无妨。辣椒严肃地摇头,告诉我不是,那不是破罐破摔。那是,破釜沉舟。
她想,她喜欢大白牙这件事,至少应该由自己亲口告诉大白牙。就算被他拒绝也好,至少以后的青春回忆里,她堂堂正正地告诉过他,自己的心意。
那时候网络上流行很多爱情金句,其中很有名的一句是说:“如果你爱一个人,一定要告诉他,不是为了要他报答,而是让他在以后黑暗的日子里,否定自己的时候,想起世界上还有人这么爱他,他并非一无是处”。
辣椒魔怔了,她非认为,她对大白牙就是这样,在大白牙未来漫长的人生里,一旦黑暗降临,那么她此刻的表白,就可以给他温暖,给他光明。
辣椒表白的地方,是在食堂。她当然没有大白牙那么大胆,敢在大庭广众把爱慕宣之于口。她想了很久,上课他身边有哥们,去他宿舍太显眼,只有食堂里,他偶尔会一个人。
那是期末考试之前。她一宿没睡,和以前一样,整理了整个学期的笔记,划好重点,做好提纲,甚至押了可能出现的考题。然后她在这份复习材料的上面写着:我喜欢你。
原文应该更酸一点——陈树清同学,我喜欢你。
辣椒天天带着这份厚重的复习资料,两三天以后,在食堂里她看到大白牙单独出现了。
她说,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,好像每一步,都走在自己的心跳上,因为太紧张她甚至有点想吐,把复习资料放在大白牙跟前,她落荒而逃一般转身就跑。
可她没有逃走,因为她还没走出五米远就听到大白牙在后面吼她的名字。她一个哆嗦站住脚,慢慢回头。
大白牙快步走过来,气势汹汹把辣椒的复习资料直扔过来,冲着辣椒大声吼:“我他妈不喜欢你,你能不能不要再缠着我。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样儿,我怎么会喜欢你,你别他妈再妨碍我了好吗”。
辣椒还没反应过来,大白牙接着吼:“我就喜欢系花,她不喜欢我,我就追到她喜欢我为止,你别以为系花不答应我,我就会跟你好,我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……”
辣椒一口气没倒过来,眼前一片黑。
她哭了,眼泪疯狂地掉,她说那完全是本能的,她不想哭,不想给人看笑话,但完全控制不住。
食堂里短暂的沉默后就炸了锅,哄笑声和议论声兜头兜脸而来。她听到有男生在做怪声起哄,有女生尖尖的嗓音,细细碎碎的议论。她脑子里嗡嗡地响,她听到有人说“也不照照镜子”。
她从小懦弱,不会反驳,不敢反抗,吓傻了,也羞傻了,连逃跑都不敢,只会站在原地哭,身边一地狼藉,洒满她精心准备,划过重点复印好的笔记,上面红红绿绿,满是荧光笔的痕迹。
大白牙好像还没吼完,但她已经不知道他在吼什么,她只希望自己在地球上凭空消失。马上消失。
然后她看到一个人影冲过来,踹了大白牙一脚。
系花冲过来踹了大白牙。
系花张牙舞爪地冲着大白牙咆哮:“你他妈是不是人,有没有人性?”
这次食堂彻底安静了,估计是都被吓着了,谁知道脾气那么好的系花居然也能说脏话。
系花过来搂住辣椒,浑身带着火焰冲着周围的人吼叫:“你们他妈干的这是人事儿?辣椒怎么了,辣椒有多不好看?就你们好看,就你们都是天仙,都是潘安投胎杨贵妃转世,看谁都他妈不服,想恶心谁就恶心谁,读个大学就读会了揭人疮疤,你们他妈知道不知道丢人!”
骂完大家系花接着骂大白牙:“从第一天认识你我就烦你,觉得自己长得帅,家里有钱,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,觉得全天下女生就随你挑了,天天抽风,不是唱歌就是点蜡烛,怎么动静大怎么折腾,恨不得全世界眼光都天天盯着你,完全不考虑我会不会被你打搅,愿不愿意陪你演戏。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?嫌辣椒不好看?辣椒再不好看也比你没长人心强。你有心吗你?”
系花像个泼妇一样骂完,拽着辣椒就走,像个女革命战士奔赴沙场那样,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食堂,走得又快又大步,辣椒被拉得一阵踉跄。一边走一边听系花余怒未消地数落她:“你说你什么眼光,喜欢的这是个什么东西?再说你也是,他们骂你你就不会骂回去?长这么大了遇见事儿就会哭,有什么好哭的。欺负你你不敢反抗,他们就更欺负你。你有什么好怕的,他们说你丑你就丑了?说你没人要你就没人要了?你就骂回去怎么了?他们骂一句你骂十句怎么了?他们能杀了你吗?他们敢吗?你怕什么你?”
突然系花猛地刹住脚,辣椒没停住直接撞在她背上,系花转过头正色对她说:“不过你也确实该减减肥”。
这段故事,辣椒讲到这里,就停下了。不过回想起来,几年前我认识辣椒的时候,她已经是个身材匀称窈窕的姑娘,眉眼容貌倒是平常,但一身磊磊落落令人心折的气度,脾气里看不出一丁点儿曾经懦弱过的痕迹。行事风火热闹,说话一针见血,一张嘴常损得人几要投江。
我从没见过那个一脑子混沌一肚子委屈的灌汤包,但我想,我知道是什么把那颗灌汤包,变成了我眼前这只红辣椒。
“后来呢?”我不死心地追问她。
她“活活活”仰天笑得无比嚣张:“我今天就是来给你送帖子的,下个月我结婚,她是我伴娘。”
我大怒,原来是投红色炸弹来的,我最近赤贫并没有钱,去吃完了喜宴抹嘴就走。
辣椒便大笑,好啊,你要不想看见明天的天阳就试试。
她的笑容风光霁月,平庸的眉眼里忽的闪现出一片风流。
所以,你看。
上帝有时候并不给你你想要的。
他给你,更好的。
作者/睡时猫 睡时猫,自由撰稿人。